第6章 石榴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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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时近后半夜,落雪渐歇,再过个把时辰天便要亮了。

  楚姮坐在马车内,拢着狐领斗篷,捂着汤婆子,默默在心底数算着日子。

  如今已是冬月末,距离腊八没有几日了,若是她不照着裴容与的要求,赶在腊八之前回到宁平侯府,成为名正言顺的侯府沈三小姐,裴容与这一次大概真会要了她的命。

  孙善揣手坐在她斜对面,一双小眼睛拘着狠厉的光,一错不错地盯着楚姮。

  “沈三小姐,奴婢劝您最好安分守己,可别再想着逃,督主能容得了您一次,可绝没有第二回,鉴察司的渡鸦遍布大街小巷三教九流,到处都是咱们的耳目,您逃到哪儿都没用。”

  安分守己,又一个要楚姮安分守己的。

  楚姮仿若没有听见他的威胁警告,端坐身姿,阖眸养神。

  “嘿你……”孙善瞪眼堵了一口闷气。

  作为鉴察司督主的左膀右臂,向来只有他堵别人的份儿。

  但瞪着楚姮半晌,孙善愣是将一筐阴狠歹毒的话吞了回去。

  督主一直让他照着画像找人,足足找了两年,天下之大,样貌和画上之人相似的,这楚三娘也不是头一个,但之前那些都被督主沤了花肥。

  按着孙善的想法,只要长得像,这人就能用,世人皆肤浅,看的就是一张皮。

  可督主从来就不是将就的人。

  在渡鸦第一次将楚三娘的小像送回时,孙善也曾亲自来砚城看过本人,那时楚三娘正在院子里被恶妇支使着干活,一边干一边可怜巴巴地抹眼泪,软弱可欺,总之就是和画上英姿飒爽的女子天壤之别。

  孙善当时便觉着,此女又是沤花肥的命。

  可如今再看眼前人,人还是那个人,病西施似的,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。

  当初小院里那个丫头,谁看着都敢上去踩一脚,可眼前这位,孙善看着总有些莫名的发憷发虚,下意识就想弯腰下跪矮上三分。

  他孙善分明也是见惯了皇亲贵戚的,这可真是活见了鬼!

  半晌,孙善闷哼一声:“督主让大夫给您开了调养的方子,以后每日早晚都会有人按时送药,三小姐可别辜负了督主的一番心思,尽快把身子养好才好为督主办事。”

  楚姮依旧没有睁眼,手指在汤婆子上轻轻地摩挲着。

  也就是说,此番送她回家后,除了有混迹各处的鉴察司耳目“渡鸦”暗中监视,还会有人每日早晚点卯,确定她在或不在。

  这就有些难办了……

  ……

  所谓的送楚姮回家,自然不是指盛京的宁平侯府,而是原先的楚三娘自幼长大的地方,砚城城东的一座民宅小院。

  楚三娘的生母楚娘子曾是个流落风尘的琵琶女,偶然与宁平侯沈愈良宵一度,竟就结下了珠胎。

  本也没什么感情,又是个风尘女子,适逢当时宁平侯府中的两位夫人也刚刚有了身孕,宁平侯生怕因此事惊了夫人的胎,便只悄悄给了楚娘子几十两银子,将人安置到了毗邻盛京的砚城。

  楚娘子也未再上门纠缠,独自一人在砚城怀胎十月后产下一女。因积病孱弱,又在孕中没有得到妥善的照料,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体弱多病。

  楚娘子就靠着那几十两银子和平日里给人做工,勉强将女儿养到了六岁,再是艰难也未再登过宁平侯府的门。

  女儿是活了下来,可她自己却油尽灯枯。

  在楚姮的记忆,或者应当说在楚三娘的记忆里,关于母亲那时的记忆十分深刻:

  病入膏肓的女人容颜枯槁,可在幼小的女童眼里母亲还是那么美丽温柔,攥着她的小手,一双眼睛里复杂又难舍。

  女人重复地说:“三娘子,你一个人可怎么活?这么小,怎么活?”

  是啊,怎么活?一个才六岁的女童,身体羸弱,失去了母亲依靠,自己一个人要如何才能活下去?

  似是回光返照,亦或者是身为一个母亲要燃尽最后一点光亮,女人终是从病榻上挣扎起来,换上压在箱笼里的那件石榴裙,盘起发鬓,粉黛薄施,妍丽娉婷地出了门。

  “三娘子,你一个人在家里等着,阿娘很快便回来。”

  女人最后的笑容美极了,石榴裙幅在夕阳下绽开,艳若榴花,明媚似火。

  当天夜里,女人回来了,是被一对夫妇用驴车拉回来的。

  “阿娘?你又病了么?”六岁的女童踮脚站在驴车前,声音糯糯,担忧又害怕。

  这一次,阿娘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柔声安抚她。

  女童牵住阿娘的手,只觉得那手冷透了。

  “你娘死了,夫人让我们把她送回来,以后就由我们夫妻俩看顾你,我娘家姓李,这是我男人,以后你就喊他周叔,真是晦气,大半夜拉个死人来这鬼地方,贱人就是贱人,死也死得让人恶心……”

  妇人李氏骂骂咧咧,怨毒地剜了女童一眼。从盛京侯府被安排到这小小砚城,看顾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野丫头,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。

  夜里黑漆漆的,女童茫然含泪,看着阿娘和那艳红的石榴裙被草席子一裹,草草扔进土坑里埋了。

  她吓坏了,哭着喊着去刨开新填的土,一双小手都挖烂了,却再也没能见到阿娘。

  自那以后,她没有了阿娘,只有阿娘留给她的话……

  临出门前,阿娘曾摸着她的头对她说:“三娘子,老天爷待人好,也不好,虽说不好的时候多,可为了那一丁点儿的好,人也很值得活下去,你是个好孩子,老天爷给你的好一定还在后头,所以,三娘子,你得活下去。”

  所以,那个颇有几分骨气的琵琶女在临死前放下了她的骨气,去登了侯府的门……她要死了,她的女儿需要有人照料。

  可惜,她的女儿还是死了,豆蔻梢头,含苞未放,早早凋零,老天爷待她的好也迟迟未至。

  宅院门前,马车缓缓停住,随行太监在车外传话:“孙领监,到地方了。”

  楚姮搭着孙善的手臂下了马车。

  敲门声惊醒了酣睡好眠的周家夫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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